无论是画中角落里的炉子、沙发还是几扇白门,19世纪末的丹麦艺术家哈莫修依(Vilhelm Hammershi)都会设法给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“一种超脱尘世的品质,一种高尚的存在感”。艺术史学家埃利亚(Julius Elias)1916年如此评价道。
哈莫修依一生的作品中,有谜一般的肖像、荒无人烟的诡异风景和城市风光,以及一系列独特的、令人不安的裸体。大约20年前,他的作品不再默默无闻,开始在当代观众当中引起强烈共鸣,尤其是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室内场景,灰色和白色的巧妙呈现,而且往往还有一个女人的背影。
“我们每天看到数以百万计的图像,其中大部分还蛮可怕的,然后你走到哈莫修依光秃秃的室内场景画作前面,如果不想让自己平庸无奇,就当是在一堂瑜伽课上。你必须把自己掏空,才能追溯本源。”《哈莫修依:丹麦绘画大师》(Hammershi, the master of Danish Painting)的策展人尚皮翁(Jean-Loup Champion)说。这个新的个人作品展览目前正在雅克马尔-安德烈美术馆(Musée Jacquemart-André)进行,直至11月。
最初的平静感之后,往往是更不安的感觉,但这些画作当然还是需要你安静沉思的情绪。在极美的《客厅的阳光III》(Sunshine in the Drawing Room III,1903年)中,对光线游走的微妙观察,具有一种近乎冥想的品质;然而,它唤起的寂静逐渐带出一种强烈的、与存在相关的孤立感。
哈莫修依过着隐居生活,这符合他作品的孤独气质(Credit: The Royal Danish Library)
在《有温莎椅的内景》(Interior with Windsor Chair,1913年)中,一把空椅子对着紧闭的门,令人不安地暗示着缺席,或者激起了对有客到来的期待。整个空间有一种奇怪的超越凡世的感觉,就像一间介于此生与来世之间的等候室。
家的不适
哈莫修依的年代,室内景物是相当流行的创作主题。家被视为逃避日益工业化的避难所,艺术家在绘画中热情地描绘出“hygge”(丹麦语,“像家一样的舒适”)的概念——它暗示着舒适和温暖。“但在哈莫修依的作品面前,你感觉不到这些,”尚皮翁说。“它绝对是截然相反的,非常令人不安。”
哈莫修依似乎与他的作品一样沉默寡言、温和文静、矜持冷淡。一小群他的亲密家人和朋友,其中许多都出现在他的作品中,但总的来说,他过着隐居生活,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,也很少评论自己的作品。
从1898年到1909年,他住在哥本哈根克里斯蒂安港(Christianshavn)海滨街30号(Strandgade 30)的一套公寓,正是在这里,他创作了大部分的内景画。与中上阶层常见的豪华室内装修形成鲜明对比,他和妻子伊达(Ida)喜欢朴素之美,18世纪的墙壁线脚、门与一些墙壁涂成了一样的白色,还有一些墙与天花板采用了柔和的灰色、蓝色和黄色,木地板则是深棕色。
在《内景,海滨街30号》里,妻子伊达站在暗处,面对着一堵墙。此件作品是他巧妙地激发出孤独感的典型例子(Credit: Stdel Museum - ARTOTHEK)
他们的家具少到不能再少,有两张沙发、一个抽屉柜、几张桌子和一架钢琴,都被有计划地重新摆放,创造出受到局限的、非自然主义的色调,作品与现实脱离,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品质。
画中伊达的形象,更加放大了这一点。她总是以背影示人。荷兰风俗画和丹麦黄金时代绘画中的女性形象,对哈莫修依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。她们不可或缺,提供了一种叙事性的、温暖或者亲密的感觉,但这些元素在哈莫修依的作品中并不存在。画中的伊达并没有给哈莫修依的内景画作带来生命的气息,相反,它们仍然是不可接近、难以捉摸的,就如同那画中的女子。
窗边的女子
黄金时代的绘画,往往借由窗口这个主题表达与外界的对话。但哈莫修依却颠覆了这个常用的涵义,他的作品因此更加晦涩难懂。然而,在像《内景,海滨街30号》(Interior, Strandgarde 30 ,1901年)这样的作品中,伊达站在暗处,面对墙壁,无法或者不愿意走近面前的窗口,哈莫修依以此隐喻个人的孤独。伊达身后墙上的画框令她看起来愈加孤独,诡异的是,画框里并没有画。“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可怜的女人要那样对墙而立,”尚皮翁说。“她究竟在想什么,没有任何暗示。”
哈莫修依还画了些杳无人烟的风景画,比如这幅创作于1888年的作品,地点位于哥本哈根北部的韦霍(Virum)一带(Credit: TX0006154704, registered March 22, 2005)
《室内,一个站着的女人》(Interior with a Woman Standing,未注明日期)再次出现了空画框,伊达低着头站在窗前。也许是因为光线更为柔和,或者因为鸭蛋青色墙壁的微妙本质,她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沉思,而非孤独。“我想这就是画作能吸引当代观众的原因之一吧,”尚皮翁说。“因为没有心理描述,没有情节,所以你只能把自己的想像放进去。”
仅有一幅画里,伊达看起来是放松的,那就是《休息》(Rest,1905年)。她背对着我们,瘫坐在椅子上,颈背成为一个非同寻常的关注焦点。“这幅作品很特别,跟其他的看起来都不一样,”尚皮翁说。“我在这幅画里发现了其他作品中没有的许多东西……这幅画里有一种甜蜜。这几乎就是说,哈莫修依想画一幅肖像,不过是从身后。”
这件作品是哈莫修依画作呈现出暖意的罕见例子。相比之下,在《三位年轻女子》(Three Young Women,1895年)中,伊达与她的两个姻亲以正面示人,但也没有展示家庭的温馨,而让人感到压抑。“她们之间没有沟通,就像每个人都被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,”尚皮翁说。
《休息》(1905年)是哈莫修依作品呈现放松与暖意的罕见例子(Credit: RMN-Grand Palais (musée d'Orsay) / René-Gabriel Ojéda)
哈莫修依可能颠覆了他的荷兰和丹麦前辈们的创作主题,但从另一个意义上,他可以被视为爱德华·霍普(Edward Hopper)的前辈。尚皮翁也认为两人的作品存在“同样的不适感”。在将霍普最著名的作品《夜莺》(Nighthawks,1942年)与《三个年轻女子》进行比较时,他说:“都是孤独,当你面对这两幅作品时,你感受到的是孤独。”
不过,他认为,霍普对痛苦的描绘更突出。“霍普有一件美丽的作品,一个半裸女子坐在床上,只有一扇窗户,其他就没有什么了,”尚皮翁说。“但你能感受到之前的剧情。它是有叙事在里面的,这就是区别。”
我们时代的画家?
面对哈莫修依,我们只能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他的画作上,如若他们经常令人焦虑不安,这也许更多地表明了我们所处的动荡时代,而不是这位丹麦大师深不可测的意图。虽然哈莫修依所处的时代,丹麦人正在面临巨大的领土被侵占,以及欧洲内部日益紧张的局势,但当代观众可能对这些作品也有类似的情感反应。
伊达和她的两个姻亲在令人不安的《三个年轻女子》中(Credit: Ribe Kunstmuseum)
他能激发出我们这样的感受,并非是他吸引我们的唯一原因。尚皮翁说:“当然,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是如此之美。”
汉诺威(Emil Hannover)是一名艺术史学家,也是哈莫修依的朋友,他认为他的作品“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所有华而不实和巨大庸俗的无声抗议”。我们当前的时代,绝对比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丹麦更加华而不实、品味更坏,我们渴望清理家中不必要的物品和大脑中不必要的干扰,因此,他的作品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共鸣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他也许令人不安,但他的简朴也是一种安慰——他是我们现在需要的画家。
来源:BBC英伦网